(很久之前读过的一篇奇文,原文出处已不可考。在此向原作者致敬。)
鲁镇的的乒乓器材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进门就是一张双鱼的球台,旁边柜里面预备着粘好的球拍,可以随时试打。
配板的菜鸟,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60文,买张普狂,——这是六年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一百文,——靠柜外站着,粘好了回去;倘肯多花60文,便可以配张省狂,如果出到二百文,那就能买一样蝴蝶套胶,但这些业余菜鸟,底板多是自己掏钱买的银河E3/MC2,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穿专业运动服的,才拎着stiga,踱进柜台里面,让伙计拿出一张张大巴,坐下来慢慢的挑。
孔乙己是拎着stiga而配普狂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用的底板虽然是stiga,可是又脏又破,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修补过。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快攻弧圈,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一到店,所有打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张普狂,一瓶海夫胶水。”便排出九十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乒乓球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刘家的球,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球不能算偷……窃球!……专业运动员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两点多球”,什么“弧线”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进过体校,但终于没有打进专业队,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打得一板正手攻,便替人家陪练,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打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球拍和乒乓球,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陪练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打过半场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的跟刘web训练过吗?”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专业队的陪练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快攻打法没落, 38mm改40mm,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球,……我便考你一考。直拍削球会吗?”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罢?……我教给你,看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进专业队的时候,经常要用。”我暗想我和专业队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都没有人打直拍削球;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球拍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直拍削球可以用长胶和生胶打,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握起球拍,想给我示范,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灌胶,一人三遍。孩子灌完胶,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瓶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瓶子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瓶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省队的指导人家里去了。他球馆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张729。”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T恤,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张729。”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一百九十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海绵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那出套胶,搽了一层胶水,放在球台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十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跟球友对攻了几板,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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