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西安以来,慢慢发现西安这座城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人和事,有那么多独特的感觉,因此一直想为西安写一点东西。
西安这座城,自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浓烈而又平淡地感染人的氛围。我身上本没有西安人的血,但生于斯长于斯,也就成了地道的西安人。到北大以来,我终于放弃重庆,而把西安称做故乡。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西安。毕竟,人的血脉没有这千年帝都的文脉浓烈。
西安这座城,太厚实,厚实的让人抬不动,翻不开,难以阅读;太浓重,浓重的化不开,不能稀释,难以品味。西安这座城,着实难以讲述。
讲到西安这座城,不能不提历史。不提历史,就好像败家阔少,数典忘祖。但也不能只提历史,只提历史,也好像败家阔少,总吃老本,没有创见。但是,历史这事情对于西安来讲总归绕不过去。
记得前一阵网上有长安和洛阳之争,大体是有关谁是丝路起点,谁的建都时间长之类的问题。向来好在这种问题上与人舌战的我却保持沉默。因为一切的一切只是想证明洛阳的历史地位高于长安,但是这并不是几个命题或者数据可以证明的。长安的地位,已经根植在中华文明之中,根植在每一个炎黄子孙心中,无法动摇。中华文明的根也许不在这里,但是她的精华、她的灿烂、她的荣光尽在此处。
漫说强汉健朗,盛唐繁华。长安是帝都的所在,展示着帝国的气象,上演着皇朝的盛衰,而这一切如今已经几乎了无踪迹,只好对着当年遗物或废墟空怅惘,独凭吊。感受着世事之无常,兴亡之难料,时空之错位,盛衰之对比。我的高中的门外就是唐朝的城墙遗址,那段遗址上的城门就是李白第一次走进长安时的那一座。
现在再站在遗址边上,恍然间仿佛有一种时空穿梭、古今对话的感觉。眼前是遗址公园里面的人或匆忙或悠闲的过往,是两边马路上来往的车流。脑际是李白不羁的身影、狂放的歌声、傲然的风骨,是清脆的驼铃声、是长相迥异的胡人、是各种不同语言的混响,是出征将军的盛大凯旋、是皇帝出巡宏大的场面、是八方来使崇敬的表情,是壮丽的宫阙、是巍峨的城墙、是宽阔无际的大道,是豪气冲天的少年侠气、是将士望月思归的铁骨柔情、是少妇缝征衣思离人的惆怅,是凛冽朔风拂过塞外大漠的开阔、是沃野千里袅袅炊烟的恬淡、是渔翁蓑笠鱼米之乡的安逸。然而接下来,是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飘飘处处闻,是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是奢靡与松懈,是卧榻旁的百媚千颜遮盖了一切,是朝堂上忠臣散尽唯留小人。于是就有了叛军逼进时的慌乱,就有了强令出击丢失险隘,就有了六军不发无奈和、婉转蛾眉马前死,就有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有了沃野人烟化为荒草废村,就有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当一切都向不可挽回的方向滑去之后,最终,一种最具中国传统特色的了结方式——一场大火,终于为这一代帝都、一代天朝彻底画上了句号。数日内,百代风雅、千年繁华化作阵阵烟尘,散漫向曾经城廓上空高不可及的天空,在金风吹袭时,它们向远方飘去、向更高处漫溯、向泥土中落下、向水底沉沦。千年辉煌,最终消散在这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中,进入了新的轮回。
在浮华落尽,一切都成为废墟之后,长安人就成了最悲情的一群人。他们顶着昔时无比的繁华,继承着先祖的荣耀,面前却只是一个需要待从头收拾烂摊子。于是,他们选择沉默,选择在昔日皇家禁地默默地耕种着五谷杂粮,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辛勤劳作默默积攒,希望能恢复那永远难以企及的昔日荣光。而那些昔日的荣光,只有老爷爷老奶奶叼着旱烟袋蹲在草垛旁给小孙孙讲故事的时候,才会淡淡的随口提及。几百年之后,这里改名叫作西安,长安人的子孙便是西安人。每一个西安人都知道他们的祖先曾经是那样的辉煌,但每一个西安人也都知道他们祖先的辉煌是那样的难以企及,于是每一个西安人也都很少开口提及这些祖先的辉煌,只是默默的做着自己手头的活计。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份历史的荣耀,这让他们看见北京人上海人广东人江苏人浙江人等等等等所有的人时觉得自豪;但是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份历史的悲情,这让他们在看见那些人时又有一种隐隐的痛与自卑。
然而对于西安来讲,历史绝不仅仅是过往,也绝不仅仅是废墟,也绝没有像帝都长安那样灰飞烟灭。历史之于西安,是在无意中深入到骨髓里、无处不在的。那被历史塑造的城市架构,使西安在千城一面的今天,仍然显得与众不同。
城墙怕是全国没有几个城市有了吧。记得有人可惜西安在建国后没能成为首都,我却窃喜。假如西安成了首都,城墙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西安的城墙,绝不是一个现代城市中大而无当的摆设。它穿越历史,也在历史中成为西安人最坚实的屏障与保护。1926年,河南军阀刘镇华包围西安8个月,城中大饥,人相食,但正因为城墙,西安城最终未破,一直支撑到冯玉祥将军来解围,原已破落的城池躲过一场浩劫。抗战时,日寇飞机在重庆没有扔完的炸弹往往留给西安“享用”,西安人掏空城墙,做防空洞之用,无数黎民免于死亡。因为城墙的存在,西安人感谢恩人或者纪念重大事件的方法也显得手笔颇大。1926年,冯玉祥替西安解围之后,西安人为了感谢冯将军,就在城墙上开了一座玉祥门。1953年,正值朝鲜战争,西安人为和平祈愿,就开了和平门。将流动的历史坐标雕凿在固化的历史之轴上,如此手笔和气概,哪个城市可以企及?
城墙对于西安的影响是深刻的。假如你有机会站在城墙外靠近城墙的高楼上看,你会发现,和周围的高楼林立相比,西安的城墙里面简直是一块盆地。你可能要嘲笑城墙里的破落,但是,且慢。在西安,只有城墙里面才叫做城里,你很有钱?你住别墅?抱歉,只要你不住在城里,就不是城里人。你家住的楼比城墙高几倍?从你家可以把城墙内一览无余?抱歉,你要到城墙里面去,还得叫做进城。高新区很现代化?小寨车水马龙?还是抱歉,你再繁华,只要在城墙外,就叫做“郊”。南边叫做南郊,东边叫做东郊,以此类推。
在西安的城中央,永远矗立在那里的是钟楼。
说来也很自豪,在有明一代的钟楼里,能比北京的还大一号的,也就是西安的钟楼了。
钟楼之于西安和故宫之于北京是截然不同的。一则故宫乃是皇家禁地的一群建筑,永远让人难以看透,而西安的的钟楼却独自高耸在现代文明之中,任人们从四面周围,各个角度,随意观瞧。二则北京的故宫仅仅是城市布局的几何意义意义上的中心,北京之繁华,并不在此,而西安的钟楼,不仅是城市布局的几何意义上的中心,亦是西安的繁华之所在。
这样,古老的钟楼就和西安的时尚与繁华神奇地结合在一起。甭管你再怎么时髦,逛街要过瘾,还是得钟楼。西安人不仅是古雅的,也是通俗的。不要看古老的城墙和钟楼构成了西安的繁华,但是钟楼四面的的四条大街,还是简洁明了的叫做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四条街尽头的城门本来都有文绉绉的名字,但是以西安人的豪爽和简洁,哪里容得这种秀才作风的约束,于是四座城门也就跟着改名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以钟楼为中心的繁华随着四条大街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构成了西安涌动着金子的商业动脉。
钟楼、四条大街、城墙,留住了帝都残存的繁华,也勾勒出了西安独特的城市构架,而各种各样的历史遗存也就填充其中,让历史深入到了西安的骨髓。
南门旁的一条小街,书院门,东头是西安的文庙,也就是现在的碑林,西头是昔日西北最大的贡院,这小小一条街是西安的古老的文脉。南城墙的边上是下马陵,就是汉代大儒董仲舒的墓。城墙内西北角的广仁寺,是陕西唯一的藏传佛教寺院。钟楼的西北是鼓楼,鼓楼以北是回民聚居区,而在这里的小巷中,就隐没着西安最完整最大的明清建筑群:清真大寺。钟楼往西,西大街的北侧,是西安都城隍庙,统领西北五省城隍,它的规模,只有北京和南京的都城隍庙能与之相比。凡此种种,不能尽举。
至于秦陵兵马俑、骊山华清池、大雁塔等等,意义太重大,恐怕已经不是西安人所独享了。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些意义重大的历史遗存已经被外人从西安的手里抢走,虽然是西安的象征,但却早已经成了独门独户的独立王国,不能算是西安这座城的有机组成部分,已经从西安人的日常生活中退出了。真正的西安人,恐怕一辈子也去不了几次这些地方。
西安就是这样,不用刻意寻找,历史很自然弥漫在周围,渗入你的生活,让你感觉不到敬而远之的生分。
西安毕竟不是一座历史的废墟,普通的人们在这里普通的生活着,但若细细品味,自有一番韵味。日夜之间,气象万千。一城之内,动静有别。你想品味怎样的西安,就会有怎样的西安让你品味。
你可以带着照相机,从高拱的城门中穿过,体味着巨大空间中人的渺小,不禁会被城墙的雄伟所征服。游走于城墙内的小巷中,看着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老人们聚在门前闲谈,小孩在窄窄的巷子里跑来跑去,挥霍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或者还有个老汉,古铜色的皮肤,玳瑁框的圆形眼镜,墨色的镜片,蹲在门前的石头上,捧着海碗,吃着油泼面,兴起时大吼两声秦腔。然后心满意足的转身进门去。你还可以用相机记录不期而遇的散落在城市角落中的文物,也许某个朱漆斑驳的大门背后,就是一段尘封的历史。
你可以在早上起来,吃过早餐,迎着初升的朝阳,坐着淡黄色带绿条纹的旧公交车在城中漫游。公交车在梧桐荫蔽的马路上慢慢驶过,两旁是悠哉游哉走路或者骑车的三三两两的人。竹条扫帚在地面的薄土上画出一条条整齐的纹路,凉风徐徐扑面而来。然后你直奔南门,从城门内的第一家点开始逛起,在一家一家巨大的百货商场中,欣赏着那些眩目的名品,一直到钟楼。然后你向东去,在东大街的小店中一家一家的寻觅自己心仪的物件。这些小店总能给你惊喜,除了价格之外,还有那些让你顿时心生怜爱之意的小东西。
你可以在白天站在高新路和科技路的路口,看着四周高耸的大楼,被玻璃幕墙的反光刺的睁不开眼。下班时间一到,车流人流立刻疯狂的增长。上一刻空荡的马路突然被各种车辆挤得水泄不通。上一刻你悠闲的地站定在空荡的人行道上,下一刻你突然被汹涌的人流挤得跌跌撞撞。你疑惑的看着这一切,而过往的人只是手中提着公文包,臂上搭着套装,或者面无表情的飞速走过,或者对着电话僵硬的笑着,语调却没有一丝异样的快速应答着。
在夜幕深沉之后,黑暗如流动的铁幕倾斜在你的周围,将你与周围的人隔绝,却又让你感到十分安全。整个城市陷入沉静,只有连绵不断的路灯勾勒出城市的骨架。若不甘于这样安全的寂寞,你可以去德福巷,那里依然是满街灯火通明。任意推门进入一家酒吧,里面的乐队在激情演出。坐下,要一杯酒,烟雾缭绕,灯光昏暗。你在介于游艺室和无意识之间的状态沉醉着。
或者你还可以去高新区,看着整齐的小区,美丽的学校,成排的私家车。然后紧接着你可以去纺织城,昔日亚洲最大的纺织厂在苦苦的支撑着,而印染厂巨大的厂房已经无奈的成了现代艺术挥洒的地方。朱镕基一声砸锭令下,砸掉了这个50年老厂区的最后的繁荣。若你有机会坐火车来,你还可以见到这个城市最大的棚户区。一切都是杂乱的,70年前河南花园口的灾民仍然在此生计维艰。
在城市的隐秘处,隐藏着最久远的盛唐遗音。即使一切都已经破灭,那昔日伴着贵妃起舞的丝竹管弦仍然一息尚存绵延至今。那婉转得弦诵与金声的地锣鼓结合,显示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气质。一边是美人在侧,柔美笙歌,娇嗔妩媚婀娜;一边是旌旗蔽空,铿锵金鼓,雄浑壮烈慷慨。一个伟大的时代必然是能将一切的对立融为一炉,而能将一切对立融为一炉的事物必然是起自于那个伟大的时代。
这里也有别样的青春。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市民是大学生。他们为这个城市诸如最新鲜的活力。一切的流行文化,在这里尽情生长。这里走出了张楚、李恒、郑钧、许巍,这里还将走出很多人,做出最好听的音乐。不用说为什么,就是喜欢郑钧和许巍,我叫不出他们所有歌的名字,却喜欢他们所有的旋律。黑撒,这支乐队,代表了这个城市古老与现代的结合。西风残照中,一声秦腔震天地。秦风秦韵秦人语,如黄土般厚实,如朔风般凛冽,如渭水般悠远连绵,如西凤酒般回味绵长。他们用这古老的言语,唱出了青春的活力。歌中一幕幕高中生活如在昨日,一种种美味小吃垂涎欲滴。
这就是我的西安,一个令我永远无法说完的地方。不是因为物与言有尽,而是因为情与意无穷。这里的人,这里的事,是我所热爱的。虽然有时这种爱是痛斥,但是在异乡,在路上,再难掩饰这份无条件的爱。但当我想表达时,发现得知是我词汇的贫乏和思维的混乱。是的,太多的人和事一起涌上心头,恰似无法渲泻的洪水,笔端只是窄窄的通道。再大的浪头最终涌出时虽然仍然显得颇有波澜,但和那浪头相比,不过是浅浅的涟漪。
后记:此文自动笔到完成,一周有余。中间修改无数,终难以满意,只能勉强过眼而以。正如文中所述,有些事情无法表述。在心里时觉得要说出才好,但一旦说破就又丧失了那最初的意境和美好。能说出的,不过是那固化粗糙的物;难以表达的,永远是流动的精致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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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4日 上午1:15 1F
最后一张图应该是陕师大